原耽弃稿堆放

第一次弃1w+的文,贼爽,动键盘之前不带脑子捏人物的惨案

 

一.鬼神之谈

  

入冬有一段时日了,几天前纷纷扬扬飘了点雪,而后又回暖了几分。窗外仅余寒梅点残雪,其他树都剩个枯干,支棱棱在园里杵着。长安冬日里少见的阴天,没有风,腊梅香混着室内燃的茅香,虽是清淡,闻久了也让人胸闷气短。

 

我今日早时便昏沉沉的,不知着了什么妖邪,眉末的穴道涨疼得紧,让人几乎想用针把它刺开,想起平日读的古书诗文,也难以集中注意。方才一起身的瞬间,眼前一暗,几欲摔倒。犯这种病并不是头一次,几年前夏天热的晕了过去,约莫留了病根。

 

今年秋以来身体是愈发差了,时不时闹场小病,原本就不如兄长习武那般强健,几场病一过,气虚得很。

 

伯父宁帝那辈乱世里打出天下,自然重武功,父王亦给二位兄长请了师傅教习刀剑。我父王容王乃开国皇帝宁帝同父同母的亲弟,两人容貌相似,然性情大异。先帝宁帝性顽劣,时残暴多疑,这样的人方得在乱世为帝。而我父王容王最是以风流浪荡出名,母亲常与我说其年轻时候的潇洒风情,墨驹长刀,仅带百人夜入敌营,放火烧粮仓,提敌将首级,浴血归来以博美人一笑。我亦知一般这种情况,容王带回来的可能还有敌将的美人。

 

容王府无主母,京城皆知。传言当年太上皇逼容王跪祠堂三天三夜,列几乎整个京城甚至楚地、异域的女子供其挑选,然其调戏归调戏,偏是拗着不肯松口娶正妻。众人百般劝阻无效,毕竟父王是容王,也不能真拿他怎样。现如今容王府内妾氏成群,更有父王随手带回府的美貌女奴、侍女无数。然其最宠爱的当属苏氏,平日那苏氏女在府中盛气凌人,明知自己不过一样是妾氏身,却俨然把自己当成容王府主母,肆意欺压其他妾氏及其所出孩子。其中就包括我母亲。

 

家母是楚地有名的琴伎,在天下无主的乱世,军队过其城而不敢策马,列队过长街,轻步噤声以聆其琴。这定然不是容王的军队,依父王的性子,我猜测大概直接上楼,连人带琴抱到马上去了。

 

苏氏眼中最容不得容王的其他孩子,不用想也知道,依父王那种行事风格,怎么可能只有个位数的子女。我母亲随容王早,才让我保得性命。容王当时亦想让我学武,然有苏氏在旁不悦,旁敲侧击我不是学武的料。怕是我第一天同兄长们一起拿起刀剑,第二天用完饭食就“得急病”而死了,容王常年不在府,她做这种事甚至光明正大。

 

是以如今我年方十九,没碰过几次兵刃。

 

“三公子?”门外有侍女急切唤,“三公子?奴婢玉素请进。”

 

“进。”苏氏的侍女往我这跑做什么?

 

那侍女推门入,身量矮小的很,服饰却比母亲还精细,我不着痕迹地瞅她,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巴,往角落里乱瞟,神态慌乱不似作假。

 

“公子,奴婢好像瞧到夫人的猫方才莫不是爬窗进来了?夫人正气上,怕是要把容王府翻过来找哩!”

 

苏氏那只猫。我心生厌烦,有过几次的交集让我宁愿不接近这个物种。刚准备送客,就看见那只主子不知从哪悠哉哉冒出来,沾满外面地上雪水的爪子踩上我的书案,踏过砚台再踏过作画缣帛,懒散得没骨头似的转头,抖了抖一身雪白的皮毛,舔几下前爪,“喵”了一声。

 

它欲从窗户跳出去,玉素急忙冲上前,那白猫反应过来,鸳鸯眼对着我们俩,从喉咙里“鼾”了一声,露出牙。姑娘刚要伸手去抱,一瞬间又吓了回来。

 

“公子......”她颤巍巍瞄我。

 

我不得已走近它,我宁愿被苏氏训一个时辰也不愿伺候这主子,着实不是我想,若我不帮她,小姑娘在苏氏前面三两句一说,免不了又要让母亲被刁难,教子无方,一般无礼,诸如此类。

 

白猫不惧人,人惧它还差不多,我将手拢到袖子里,靠近去抱,上好的冬衣绸缎,一爪子过来就裂开两层,手臂上还隐约有痛感。我盯着它,那双鸳鸯眼一瞥,神情莫名和苏氏有种相似。我让玉素去窗外候着,待我将其撵出去便接住,小姑娘不安心,又叫来一个侍女一起。

 

趁猫对着窗,我一步跨到它后方,捋了把猫尾巴。

 

它下意识地后爪一蹬,几乎在我手离开尾巴毛的同时飞快跳出窗。我松了口气,主子啊你出去了就别再来了。

 

不过两息,外面一声尖叫,纺针一样扎进我脑海里。刚坐下又起身,一阵目眩涌上,我额头抵着墙站了片刻方歇过来。一推门出去,一个稍高的侍女扶着另一个矮的,矮瘦姑娘怀里紧抱着白猫,见我出来,她的脸转过来,半边脸从眼角到下颌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一顿一顿地抽泣。

 

高个儿侍女还在念叨着:“玉素你别抱这么紧,夫人见了不抽死你?别愣了赶紧回去交差啊。”

 

-

 

待确认玉素抱着猫走远我才进屋整理桌台。好端端梅枝被踩了几个浓墨的脚印在上,砚上刚研的墨未加调和,在素帛上向四方蔓延,这幅画算是废了。

 

苏氏这只猫,府里没人管得了。即使是苏氏也得笑脸相迎的容王,这猫也不给几分面子,好在父王农民出身,位及王爷也端不起架子,更是懒得管家里事,这才由着它。

 

崇猫的传统自远古神话开始,江河一带文化皆有以猫或类猫为图腾的流传,据书记载,前朝安定时不论京城或是小县,墙头墙尾皆有猫的踪影。官府人家来去自如,备受欢迎。人们信猫能驱邪祟,保平安,其中尤以白猫为最。 

 

我终日闲在屋里,作“体虚不宜习武”态,母亲惜我,竭尽所能搜罗市井间流传的竹简来给我看。可母亲她自己琴伎出身,家族自前朝起世代传琴技,素不识字,找给我的竹简当真是千奇百怪。四书五经百家之说的帛书我不至于弄不到,自小混着母亲找来的民间竹简一并读,幼时人名事件弄混是常事,二兄常笑我。

 

甚么正史野史神话怪谈,我皆能把父王请回家的先生驳倒,幼时先生会夸赞我机灵,等到稍大时懂得愈多,反而懒得与那些先生辩驳了。现今乱世初平不比诸子百家的时代,再有学问的先生不过说透几卷帛书内容,我若有旁的疑问,他们也只会用书里的内容掩盖过去。乱世尚得有人精研治国安邦之策,待天下太平中原一统,真正懂得的人我是没见过几个。

 

那些神话传说尤其是如此。譬如我问,为何要崇猫?先生说,此传统也。我问,传统由何而来?先生便怒道岂不知黄鸟之祸?我再问当真有此祸发生,先生斥我如何不专注于正道而对神鬼之事如此在意。我欲反问他百家之言中亦有例举黄鸟来作喻,见先生脸色不耐,恐其向别人多言,便闭口不谈。

 

我所读那些古简,未能知其所作年岁,不知谁先谁后。“黄鸟之祸”,但凡是说神话的必定有载。

 

传说天上鸣琴仙君,司两界音律,其座下有一黄鸟,终日闻仙音,得大道,修成人形,依仙界侍女之形化为美人。然心术不正,私自下凡恋妖道,又淫乱,以妖媚之态惑人间君王,从此朝廷乱政。

 

有巫善卜,卜其将为大乱,告之君王。君王醒悟,令人捉拿黄鸟。黄鸟亦习皮毛仙术,因失宠而心性大动,尖鸣三声,平地生风,天有鼓雷,风暴没一军千人,骸骨不知所踪。

 

君王请人间修仙术之人领军追捕,黄鸟逃至扬淮一带,所过之处生瘟疫,起战火,无端灾祸降于平民之家。然寿春得以幸免。寿春县令梦黄鸟临,近身欲吞食其,有一白猫自天而降,咬折黄鸟一翅,黄鸟惊惶而逃。梦醒,令寿春大族皆饲养猫,平民百姓不准驱逐伤害。寿春东西之县皆出现瘟疫,县令严加控制人口出入,全县上下,无一亡者。

 

后北旻散仙云游至此,识黄鸟真身,破之法术,将其捉拿回天庭。散仙驾云上仙界时,身旁隐有一白猫身影。

 

其上报君主,有巫言是神灵不便干预人间事,化作兽形托梦。于是各国各地皆知,上到宫廷王府,下到百姓奴屋,无不敬猫,希望其辟邪祟,保平安。

 

北旻散仙降妖之夜,本是月明,忽的月轮渐黑,直至完全成墨色。黄鸟施法之光无可掩盖。待破其功法,月才渐亮,恢复如常。后人言此为月仙之佑,每逢月吞之景,祭猫祭月,求全家躲灾祸。月吞之日,为元安节。

 

百家之言亦常以黄鸟过境为喻代指天灾人祸。《诗》《辞》中则常以黄鸟刺女淫,刺妖女惑上。

 

自小母亲便与我讲这类故事,母亲绘黄鸟,其翼若大殿之脊,化作人形,体态似蛇般扭曲,双眼以重墨点,似恶鬼之眸,从素帛上直直看到我心底。每每看得我发寒,做噩梦总梦到,苏氏作酒宴,唤母亲去奏琴,觉得琴曲不合心意,便瞪过来,那白猫也一起瞪过来,狭长的眼撑圆,渐渐从瞳孔开始往外扩散,一人一猫的眼睛都是,变成两双深黑色的恶鬼之眸,接着两张口中发出黄鸟卷起风暴的尖叫。

 

有一段时间这种梦常做,过一两个月便不是很害怕了,也就好一点。

 

在我对这类神话发问的人中,唯二兄答得理直气壮。

 

他说:“不过是先人为避灾祸编造出来的故事,随便栽赃到黄鸟身上,拜那白毛小畜生寻个自欺欺人罢了。瘟疫战乱不都是人祸?和天上神仙有甚关系。神话可尽观,不可尽信。”

 

我这才有所安慰,说不定那些书上写的都是编造的。然有几个故事反复看到,印象极为深刻,不是这样欺骗自己就能除去影响的。

 

在这屋里呆久了,这种有的没的瞎想是常事,我甚至觉得自己那天变得疯疯傻傻了都在情理之中。

 

这么想着头又开始疼起来,由涨疼逐渐转向刺痛,渐生数不清的杂音在脑海中冲撞、撕扯,仿若两支军队厮杀时的叫喊声,娶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吵闹声,府中走水时无数侍从的尖叫声,从苏氏和白猫口中发出的属于“黄鸟”的长鸣声,旋涡般搅和在一起,凝聚成一枝黑色的箭在头脑里高速穿过。

 

我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睁着眼却出现了闭上眼再按压眼球时那种亮色。杂音还在,不过音量小下去,取而代之的像是轻扣鼓皮的空洞声,一下接着一下,从左右两边传来。随着杂音消散,这种声音变得清晰,不是鼓声,是熟悉的弦声。

 

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有某种曲调。曲式渐沉而落,复起,轻灵欢快,又缓缓落。越到后脑海中声音越清晰,然那轻扬的一段过去之后就越来越让人......绝望。不是生出绝望,而是希望渐渐消散。那种感觉让我心头一颤,眼前清明过来。所有的声音都停歇了。

 

我扶窗站稳,外面的确有不少人在喧哗,或许是这引起头痛吧,怎的偏赶上今天惹人生厌。

 

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似弦乐,不似人声,三声短调,一声平歇,隔一会,一声又起。调式相同。既不像从我脑中传来,也不像从外面传入。

 

我无法去思考这声音是什么。

 

它混杂着繁杂的情绪,似歇斯底里,又空洞得像没有感情的木头,仅仅是三个重复的平淡的问题。

 

我听懂了。

 

那声音在问:“汝在何方?”

 

“汝在何方?”

 

“汝在何方?”

 

二.有美人兮刺帝王  

 

没有给我细想的时间,门外再次有一女声来唤。我这居处距王府大门甚远,平日少有人声人迹,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使喧闹声能传到这里。

 

这次外面的声音我熟悉,是父亲容王的侍女,幼时我屡屡受她关照。她出现在府里就说明父亲亦回府了,但也不该这么大阵仗。往日倒不是没有过......他这么大年纪,当不会做出强抢民女这种事出来了吧。

 

我推门而出:“是父王唤我?”

 

“是。还请公子速去前殿,容王殿下此次回宫紧急,”华服侍女垂首而立,声音轻缓柔和,“随奴婢来。”

 

前面似有人在控制情况,鼎沸的人声逐渐安静下来。侍女走的很快,入长巷,身旁不时有侍从低着头快步穿梭于府内。

 

怕不是宫内形式有变。我突然想到,父王若是匆忙入宫再回府,多少与宫内脱不了关系。容王向来无心政事,平日借着巡查地方的理由,好带着貌美的姑娘往与楚地临界的那边去。先帝纵容他,也是怕虽然中原一统但楚地人指不定仍有反扑之心,容王坐镇,对于东南也是种威慑。

 

宁帝征战时积下的病根多,年岁大了便显露出来,我十七岁那年,也就是两年前先帝驾崩时,那之前几年伯父病魔缠身,无心政事。宁帝帝后谢氏便大肆提拔其宗族中人担任朝廷地方重要职位。宁帝驾崩后,堂兄太子继位。堂兄自幼由谢氏养育,不曾见过世面,入宫十数年仍怯懦怕事,若不是谢后手段狠厉,太子之位怕是早被人夺了去。

 

堂兄继位至今,谢太后临朝称制,废前朝礼法,追罪当年随宁帝征战天下的一批臣子,提拔谢氏子弟,朝廷中分为忠于先帝一派和依附谢氏一派,两派在朝廷权力和天下大事上多持异见,明里暗里交锋。我虽闭门不出,毕竟是容王之子,身在京城容王府,这种天下大事多少还是能知晓一些。谢氏这个词在民间已是成为了类似禁忌的存在,但凡和姓谢者攀亲带故之人,好似就比他人优越几分。这种乱政自堂兄太子继位持续至今,两年有余,愈演愈烈,半年前谢氏开始着手抢夺兵权,那时起京城的氛围就开始紧张了。

 

而父王从来是无心政事家事的,谢氏乱政也好,王府内事也好,皇位也好子嗣也好,怕都还没有美人能让他上心。能令他如此紧急的,怕不是有关他喜好与否的事,更重要的,也就只有朝廷国家了。

 

谢太后临朝称制,朝廷中相互制衡,堂兄陛下怯懦无能......照说短时间内形式本不该有大变。

 

不过这跟我也并无太多关系。王府内苏氏在上,轮不到除了二位兄长外任何人出头。

 

过长巷,入前殿,容王在上,苏氏在右,二位兄长及弟妹在左。我上前伏地稽首向父王行礼,照以前他一般不会理睬,今日却凝视我行完礼,唤我上前。父王年近半百,形容仍能看出当年风华。

 

着实少见,这种声音也是异于常时。平日里父王说话,语速轻快,也没有太多威慑。方才他唤我的语调却慢而稳重,更像我曾见过的伯父先帝,一言一辞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言:“子墟的孩子,倒是似我多过似你母亲。”

 

“是,父王。”我回道,容王居然能记得母亲的小字,着实是我意料之外,少说我出生以来十余年,没见过他与母亲说过什么话。但听母亲说她名动楚地那时,“窦子墟之琴”,怕是留给尚年轻的容王印象较深吧。

 

“三公子向来体弱,”苏氏在旁搭话,“总在门内不出,好读些书,性子和琴术都随窦妹妹。”

  

“子墟的琴当年无人能出其右。可惜本王鄙陋,不通大雅之音。”

 

我听不出父王话中之言,又对现在情形及当年之事不甚了解,没有敢接话。苏氏亦知形势,不再开口,我瞥过去一眼,果不其然她习惯性地咬住嘴唇。我怕她事后又要在母亲身上撒气。

 

退到兄长之后,跪坐在弟妹之前。有侍从小步跑进,递给容王一卷文书,又匆匆退下。他接过帛书,置于一旁,神情终于显露出与年岁相符的疲态。容王叹了口气,垂下眼神望向我们这边,从兄长开始向弟妹那边扫视,目光经过每个人,都要停留几秒。一个父亲怎会用如此疲乏的目光看他的孩子,或许兄长能理解他目光的含义。

 

待弟妹来齐,有的由楚地随容王回府,看起来还不足周岁,由我未曾见过的美人抱着。二位兄长皆已及冠,墨色玄端,大兄长面容肃穆,二兄长亦面容肃穆,不过能看出是装惯了的那种刻板的表情。

  

父王令退侍从奴仆,沉思片刻,又让姬妾尽数退下。苏氏及数个抱着孩子的妾氏都懵了半晌,苏氏约莫是不知容王府内有何事不能与她相商,但她这么多年在府内,自然识相,走之前不忘往我们这边横一眼。那几个楚地的妾氏抱着孩子无所适从,难不成把孩子放案上?

 

我身旁二兄从容起身,从那些人手中接过容王子嗣,一众人虽然刚入府,也知他是府中次子,见容王默许,不敢不从。我是无意抱孩子,见二兄如此,也不好不去,然他起身时却把我按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紧接着他示意两个稍长些的妹妹抱过孩子。王府皆知二兄性子随父,又是苏氏所出,对他的言行也就不甚管教,长兄常年在朝不归家,故二兄每回府,游刃于众人间,俨然有当家之势。

 

父亲一直是望向这边的,然心思显然不在我们身上,他素来不重家事,我们中有人怕是他还只能叫出小名而叫不上名字。越是看着父王和兄长的神色就越让人觉得凝重。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年少随兄长起兵,诛强秦,灭大楚,一统中原。宁帝心有鸿鹄大志,领赤帝子之命得取天下,八方有识之士相助。而我只贪个少年意气,好富贵荣华,待天下太平,虚得一个容王名号。

 

“兄长领天命为帝,赐我朝名为‘汉’,我姓亦国姓,尔姓亦国姓。这些年来,我负尽家国百姓,宁帝英灵在上,我若成第二个二世,死后是无颜见他。”

 

我本来是垂首听父王言,听到这,不由抬首。余光瞥向兄长,但见二兄神色甚至更为肃穆,竟不像是装。我心中讶异,屏息静听。

 

一个妹妹抱着的孩子突然开始叫喊,打断父王的话,声音尤其大,看起来还不足半年,裹在襁褓里露出皱成一团的脸。抱着他的是哪个妹妹来着......不是吧......叶叶。怎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啊,我扭头看了眼二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无奈的瞥过来一眼。

 

苏氏所出唯一的女儿,小我七岁,脾性尽随苏氏,好在小姑娘总是没那么惹人生厌的。我方开始读书那年,她一出生要了苏氏半条命,父王兄长不在府,苏氏奄奄一息。府内掌事向来是苏氏独揽,照她几近咽气的状况,一些下人束手无策,不敢逾矩,竟来请教我一些庞杂事物。于是我的长妹妹从出生开始就是我在安排照顾,她的名字亦是我所起。

 

值仲春,云清日暖,细雨初歇。染叶,舒染叶。

 

这一辈里常在府内待的数我最长,待她稍大些能下地走动了,就开始常常甩掉侍女往我居处来,彼时常有先生教我习书临字,她便坐在我案上装模作样地跟着学,不过一刻便腻了,开始打扰我,若不哄她就嚎啕大哭,把一大群侍女引到我这里来。现在想来仍是极为不堪的回忆。

 

她显而易见地又惊又恼,我是不指望她可能会哄孩子的,只希望她不要跟着哭就好。这一闹,容王也愈烦,不过父王向来不惯迁怒女儿,这倒是不必担心。父王身侧的长兄本就神色庄重,也跟着更加严肃起来,眉毛拧成一团,旁若无人地垂首深思。

 

只有孩子在哭,其他人未发声,但明显地能感觉到,乱。如现在朝堂的形式一样,各人各有心事,谁都不知道对方所顾忌,强大或弱小,有罪或无辜,幸或不幸,皆牵扯进来,无数的线杂乱交织,谁都解不开这死结。

 

我隐隐猜测到发生的事了。

 

“父王,兄长,”是二兄站了起来,他怀抱那个安静的孩子,声音平稳从容,“当事时我就在旁,不如让我来说,如何?”

 

“舒英!”长兄低喝他名。容王却一摆手,点了点头。

 

王城中人言及二兄,免不了一句子随父性。风流浪荡,不成体统,民众怨容王不管政事,致使谢世乱政愈演愈烈,这般怨恨自然波及了“子随父性”的二兄舒英。人们失望的不是容王,而是舒氏王朝。殊不知二兄与容王绝不是一类人,容王贪图荣华而无心政事,二兄表面风流却野心勃勃。我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二兄从小好戏弄我,并且与我说话时一点不掩饰他心中所想。

 

“昨日宫中设宴,帝后邀我,只是作家宴之席,故未请太多人。陛下素不爱歌舞排阵,太乐丞投其所好,上茶肆请了京城闻名的一位乐师。”

 

他顿了顿,说着神色便不再严肃,甚至起了点笑意,他对谁都是这样笑,我总觉得二兄的笑有点讽刺。

 

“乐师姓朱,为喑人,由楚地来,据我所知已有三年之久。常在京城南那家茶肆雅室为客弄琵琶,绯衣游凤,面若好女。其奏乐时恍入忘我之境,绯衣起,游凤动,飘飘然似谪仙。京城中论琵琶技无人能比拟,即使官府乐师亦常往茶肆听琵琶。又传言其德行甚芳,见难相助,诗书有灵,字迹清秀,人们便尊其一声凤衣乐师,官府称其朱凤衣。民间常唤的,哑巴乐师。

 

“当晚宴中,乐师抱琵琶,奏《鼓钟》,琵琶音有失。帝后通乐理,令其把琵琶给她查视。乐师上前,将琵琶交给帝后以遮其视线,霎时从袖中抽一匕首刺陛下颈。帝后距陛下近,乐师出手快而准,无人能阻。

 

“陛下当场咽气,我等欲讨其弑君之罪,本应当场处死,断无让其弑君而退之理。乐师亦引颈就戮。然官门南军卫尉丞带兵巡守皇宫,闻讯入,数队南军之兵陈殿外,卫尉丞言奉卫尉卿之命保其性命。帝后斥之,卫尉丞抗命。待南军退,宴上众臣皆作鸟兽散。”

 

太荒谬了。京城南北两军,南军是谢氏爪牙,这种行为岂不是明目张胆的弑君谋反?我仔细想想,并不对。

 

按照二兄的描述,帝后闻其琵琶调有失。若是他人就定然让人生疑是否与谢氏勾结,但帝后不会。帝后其父乃上将军季辽云,其母是江相国之妹,季江二人,一武一文,一外一内,正是助宁帝夺天下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而正是谢后趁宁帝病重卧床,借着谋反的罪名诛杀季将军,又明里暗里施压逼走江相国。要论这宫中最恨谢氏之人,怕就是现今帝后了。

 

依二兄之言,若说这哑巴乐师与谢氏没有一点关系我是不信。可“闻调有失”这种契机,未免太过巧合。要是蓄意于昨晚一击刺君,多少有更有理的办法去靠近陛下,这种行为,像是......碰巧抓到机会。凤衣乐师我亦曾听闻,甚至上茶肆时听过他曲,凭他名声,入宫的机会并不少。若是谢氏中人知他善刺杀,托他于昨晚刺君,保其全身而退,这也太过牵强。弄死堂兄这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对谢太后来说易如反掌,何必要大费周章送个哑巴乐师入宫还明目张胆保下他呢,是为了摆明谢家反叛的态度?怎么可能。以我对情形的浅薄了解,谢家或许是想反叛,但远没到立即要反叛和一定能成功的地步。谢太后行事,谨慎而狠辣,这般莽撞必有其目的。

 

“现在重要的不是谢氏乱政,而是国不能无君,”二兄道,语气里没了笑意,我看向他,他不知在往何处看,忽然就转过来与我深深对视一眼,接着说,“陛下不蓄后宫,恕我大不敬地说,谅其也不敢,故无子嗣。谢家若要反,昨夜南军就该逼宫,至现在都没有动静,应是暂且没有宫变的意图。”

 

“现在宫中大权在谢太后手中。弑君之罪谢家都能保下,再大逆不道的事,他们未尝做不出来。不谋反,也就是说,谢太后仍要扶持一个舒姓的皇帝。王城里舒姓之人,皆聚于此室矣。今早相国联群臣议事,谋扶持新帝,谢太后亦召数人前去她殿内。再如何议,人选不过我们家罢了。”

 

他话音落,宽敞室内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叶叶抱着的婴孩也一抽一抽地停下哭喊。我有点懵,这荒谬的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让人不愿细想。依我对二兄的了解,其所言能听出他有所准备,但到底准备的如何,谁也不知。

 

见父王颔首,二兄在我旁侧坐下。父王道:

 

“也未必是扶我等,说不定谢羔那寡妇随便找个小孩,起个名字叫舒啥的,说是宁帝当年在外面留的子嗣......”

 

我怎么会指望父王正经多久。他今天大概才察觉到事情不对,一时紧张,有感而发,把一大家叫过来,为的是说指不定过几天谢太后点了我们中谁当皇帝了。

 

我应当有话要说,可不知怎么,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怕是方才晕糊涂了。我既不是像宁帝那样身负天命动不动引个天道变化,又没有什么鸿鹄之志狼子野心。这殿里我怕才是那个最像容王的,心不在此,再大的事又与我何干。

 

我不知二兄或是宫廷中人所谋,只希望我等不要被卷得过深。府中这一代除我和兄长以外皆是不喑世事的孩童,不仅是叶叶,还有比她更小的。一旦把那些诡杂的政权斗争与舒染叶这个小姑娘甚至这个名字放在一起,我就有种莫名的厌恶感。可是谁决定的了这事呢?谁能判断谁的对错呢?这一切乱像结果的“因”是什么呢?

 

“权力”。我眼前浮现这个词,随即涌上一阵恶心感。

 

-

 

注:喑人,哑巴。

 

三.昊天成命

 

这个聚会时间短的很,却实在是闹得人心惶惶。从殿中出,脸色仍如常的好像就仅有婴儿和二兄了。

 

父王状况实在是差,丢下我们就兀自回房休息,谁都不让进。长兄的脸色自我记事起就没有一天正常过,不熟他的人初次见面很可能以为他狠厉,其实他只是考虑的事情过多,对谁都苦大仇深似的而已。加上在王城这一代中最年长,个头又实在是高,平常的交流都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与长兄说过的话极少,苏氏虽然性格惹人厌烦,但毕竟是聪明的,一贯会把长兄往容王世子那方面教养。容王府无正妻,但王城中亦没有人敢说长兄是庶子。我开始习字那年两位兄长就已经入宫了,据说是与年近弱冠的太子一同习武论政,传言颇得宁帝欢心。

 

我缓缓沿长巷往府后踱。南巷联通后房,是父王藏娇妾的地方,早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北巷就安静得多了,再往北是花苑,现在严冬,除了对着我窗子的几株腊梅,荒凉的很。两位兄长的屋子几乎无人居住,再偏一点的地方就是仆役的住处。

 

我从北巷走,从头到尾,很少能碰到人。偶尔例外。

 

“兄长!”

 

是舒染叶。她所习的东西少,成天闲散,就喜欢来北巷埋伏我。北巷两旁多树,或攀树,或藏于矮树后,她乐此不疲,所幸没有被苏氏发现过。

 

我心里不知沉闷闷着些什么,总有种不适,想来脸色也不会太好。可叶叶却一点看不出方才的厌烦,仿佛父兄所言什么都没听进去一般,忽的从栏杆后站起,双目盈盈。

 

“怎么长不大似的。”我搭把手,扶她翻过栏杆。

 

十二岁的姑娘已不再是能从栏杆空隙中钻入钻出的小小一团,苏氏又好给她反绾花髻,留一撮燕尾在脑后甩来甩去,恍惚间当年我给起名字的婴孩已是大姑娘了。

 

叶叶畏寒,出生时体质便差,调养了许久方好上不少。现下寒冬,只要在室外,衣服看上去都比人要重。她却好往外跑,尤其好来招惹我,成天不想待在南房那边。

 

“你怎的成天就会心心念念我长大。”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意,只不过随口对道,可一想到那些我不必去想的事,就又有点气闷。她松花棉衣的大袖子上落了不少树丛里掉的雪,我给她拍掉,她笑嘻嘻地仰头看我,说要去我屋里。

 

“我屋里又不烧炭,不比外面暖和。”

 

“就想闻闻你屋里熏的香。”她已经开始往前跑了,我只好跟上。

 

她是循着香味去的,不是茅香,是屋外的腊梅香。一身松花色的姑娘揣着手站在柔黄花幕下,侧着脸,眉目已有了美人的雏形。她半阖着眼眸,残雪映出的雪光在脸庞上晕染开温和的亮色。

 

我看着这幅景色,突然想到她可能并非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舒染叶仰头看着腊梅花,视线越过王府的高墙,落在城墙内宫殿巍峨的屋脊上。

 

她沉默着不发一言,我便站在不远处看着。忽然叶叶一垂头打了个喷嚏,我赶忙上前把人拉进屋。

 

屋里却有人不请自来。许久不曾用的炭盆点上了火,小茶炉咕噜咕噜煮着热水,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意让我有点恍惚。

 

二兄端坐案边,看着我那张被猫踩了墨印的画,我和叶叶走进门他也不抬头。

 

我素来不愿有旁人来我屋,再熟悉的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可二兄他从未过问我愿是不愿,自小每从宫里回府便是如此,煮茶翻书,换香题字,如在自己屋中一般。我虽是不悦,到底也不好多和他计较。

 

我长揖,唤二兄,妹妹随我作礼。明明他们是同母,看起来却不甚亲近。

 

“阿铮的画愈加有灵气了,这几笔重墨非是平常人等能作也。”二兄看着画,语中一成不变的笑意。

 

“兄长莫要笑我”,我苦笑应答,“那几笔是被猫踩的。”

 

“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这幅梅图本无甚特色,与市井里卖画之人一般水平,这几下一踩,就大不相同了。”

 

“......兄长所言极是。”

 

叶叶在旁轻轻地笑,靠炭盆那边去暖手去了。二兄起身提小茶炉,拿空置的茶盏沏茶。那架子上本没有茶盏,自从他说我这里的茶比较好喝,便有了,其实都是一样的茶,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

 

我不知的他的事情颇多,明明他不过长我四岁余,我若猜测他的心思,不仅从未成功过,且总被他拆穿嘲笑。即使如此我也好和他说话。我读书总是惯于盲从书中所言,读到两家矛盾的学说,甚至不知如何是好,便喜欢向人发问。二兄在古文中许多观点上见解独到,我认为我读的书已经很多,可他却能从各种我不知晓的地方找到有理有据的论证,亦常常口出狂言,若是让教我的那些先生来教他,怕是能被二兄气走十个不止。

 

“且先不谈画,你对昨日之事作何看法?说来一听。”他捧着茶盏缓缓说道,神色平静如常。

 

“此事怕并非谢氏指使,但也不会与他们脱了干系。”我斟酌了一下用词,道。

 


“在理,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是我下意识逃避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可能,所以忽略掉了装作它不存在。可这是他最在意的,他需要我的答案来佐证推论。

 

这皇位由谁来坐。

 

“依我所见,长兄应是最有可能,他在宫里待了许久,性情稳重也受老臣们看好。况且长幼尊卑,太后怕还是不敢忤逆。”

 

这是我心中第一判断,经不起细究,果不其然二兄是笑出了声。

 

“长幼尊卑?谁管他长幼尊卑。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够听话与那些老臣没有往来的傀儡皇帝,又要能服众,堵住那些人的口。”

 

“我听闻相国力保长兄,太后此前一直没有挑明和相国作对过,这次竟是要?”

 

“谢家内部势力错综复杂,她自以为是把全族的人都安插进来,反而自乱阵脚。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打听过,她在嫁宁帝时在家中地位很是低下。谢家虽因她而荣,然乱象已生。” 

 

“兄长的意思是谢家能有人制约太后的权力?她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我听得一头雾水,向来只知惧怕谢家势力,断不知他们内部还有分歧。所以?这样会导致什么?

 

“那天保凤衣的卫尉卿根本不是太后一派,只怕谢羔到现在还懵着哩。”他抿了口茶,叶叶本装作不在听,此言一出登时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亦是如此,二兄一句话推翻了我本以为八成成立的所有猜测,我怎的想不起来朝廷里卫尉卿是何等人物?

 

“太尉,”他解开疑问,“谢羔回宫做皇后时第一个提拔的谢氏,宁帝时候的奉常卿,脑子有疾病的疯子。”

  

我居然不能第一时间想起他的名字,官至三公九卿的谢氏朝廷要臣,王城民间多有闲话杂谈,我细细一想,竟许久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谢望?”

  

有点可怕,如果太尉那一半虎符是在这样的人手上的话。身处朝廷浑水中却能看起来像是独善其身,借着谢太后威势掌控了巨大权力又不去干涉朝廷现况,说他想要做什么都没有足够理由,也根本猜不到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哑巴乐师是太尉的人?”

 

二兄放下茶盏,看着我,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小丫头:“阿铮,现在你装傻有什么必要呢?”

 

我没有装傻。我在心里反驳他,这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能让我去当皇帝不成吗?我根本没接触过多少宫里的生活,反倒对王城里民间更熟悉一点,但凡提及谢家,没有谁不恐惧厌恶,为什么我要掺杂到这种事情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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